新闻摄影报道故事系列 直播十二时辰：一名杭州带货主播的生存图鉴

　　上学期，新闻学系23级本科生开设《摄影报道》必修课，同学们自选选题完成新闻采访和拍摄。经修改完善后，由任课老师挑选优秀新闻摄影作品，不定期刊发。

　　初夏的杭州，凌晨时分的余杭未来科技城，蝉鸣裹挟着溽热的风掠过沥青路面，仓前街道早已褪去白日的喧嚣，只有几幢写字楼还亮着灯。206直播间内，亮了一整天的环形补光灯，照亮了林芳精心勾勒的眼尾。她正对着镜头快速地说着早已烂熟于心的销售话术。面前的大屏幕上GMV（商品交易总额）不断滚动，显示着实时的直播间成交金额，在过去的10分钟内，这个数字已经从438829元跳动到了449538元。

　　正在进行的这场直播，从晚上8点开始，于凌晨12点结束，时薪150元，需全程站立，不能上厕所，不能离开镜头，直播间不能超过5秒没有声音，违者一次需缴纳5-100元不等的罚款。林芳需要避开描述不当、违规营销等8大种类、共计86条的直播间违禁词，不能说出“最少最便宜”这样的极限语句、“想要尽早发货的宝贝先关注我一下”这样的诱导互动线个字的商品讲解词。

　　“我们是朵家官方直播，想买内衣可以来我们直播间哦，明天同一时间我们再见，拜拜”。12点03分，直播间关闭，林芳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塌下绷直了四个小时的双肩与腰背。她拿起手边架子上的超大号水杯，一口气喝完了杯中剩下的水。

　　今年26岁的林芳，是一名来自四川成都的带货主播，从2022年入行以来，这是她进入直播行业的第4年。去年5月，由于所在公司与某品牌的合作到期，林芳负责的直播间账号关闭，她选择从某家直播公司的全职主播转为了与不同品牌短期合作的兼职主播，这意味着林芳可以自由安排自己的工作量，用更高强度的工作换取更高的薪资。但同时，她也失去了“五险一金”的劳动保障，并有了持续寻找合作资源的压力。林芳只有在每一场直播中拼尽全力，收获可观的销售额，才有机会拿到更多的排班与涨薪的机会。最近的3个月里，林芳每天负责2个品牌的直播工作，一场直播长达4-5个小时。

　　对林芳来说，新的一天，是从深夜打车返回出租屋开始的。在连续站播卖货4小时后，她的下一份兼职直播将在不到8小时后开始。

　　林芳的出租屋，坐落在直播间附近的一个大型安置小区内，房东将一套120平米左右的房子改建成了6间隔断房，她这一间的面积只有不到20平米。隔断改变了这套房子的原有布局，由于南北方向无法正常的通风换气，林芳的房间冬冷夏热。一间不足5平方米的阳台、一张1.35米的床、一张1米长的小几、一面不到80厘米宽的衣柜、一个需要侧身上马桶的卫生间，几乎构成了这间隔断房的全部。但擅长收纳的林芳将这间小小的屋子改造得很温馨：床头放满了摆件与毛绒玩具，小几上铺好了桌布，柜子上张贴了彩色的挂画，地板上铺满了定期更换的地毯……最吸引人的还是占据小半面墙壁的一幅中国地图，林芳用红色大头针标出了自己旅行过的地点，并用细绳串起了对应的照片——有一个人的游客照，也有与朋友们的合影。

　　4小时不间断的站播无疑是消耗体力的，一回到出租屋，刚脱下外套，林芳就拿出了电饭煲煮饭，并用微波炉加热了晚饭剩下的外卖，当作宵夜的配菜。用手机调出最近在看的电视剧，一边吃饭一边追剧，这是林芳一天中难得的休闲时刻。

　　饭后，凌晨1：23分，林芳从一旁的橱柜里拿出了一个满满当当的药盒——里面塞满了各式各样的药品，尤以治疗嗓子类的药物为多——沙哑的声线、长期受损的声带，几乎是每位带货主播的通病。她找到“金嗓散结丸”的小盒，从中倒出了几十颗药丸，分几次吞服。林芳随身携带的小包里，还长期装有润喉糖、巧克力、零食与速效救心丸，以应对高强度工作下可能出现的种种突发情况，包括低血糖、急性咽喉炎、心脏疼痛等。

　　转为兼职主播后，从来没有过存钱习惯的林芳为自己定下了半年存款10万元的目标，以应对未来工作的不确定性，为生活筑牢保障。她清楚地知道，兼职主播的工作充满变数，随时可能面临无活可接的困境。最拼的时候，她一天接三场直播，工作时间长达12个小时，她的体重在10天内从100斤降到了94斤。

　　一次，林芳像往常一般对商品做着流利的讲解，突然，她发现自己怎么也说不出话来——林芳意识到，自己失声了。这场直播的工资肯定是没有了，“为了500块钱损失了5000”。“为什么损失？因为1个星期不能上播了”，林芳苦笑着解释。

　　在一所大专院校的物流管理专业学习时，林芳曾到杭州顺丰的分拣仓库里实习，但枯燥重复的工作内容、较为脏乱的仓库环境都让她很不适应。她发现自己对本专业相关的工作兴趣不大，倒是更喜欢干净整洁的工作环境。由于从小就对服饰穿搭、美妆护肤等时尚美业感兴趣，加上有着不错的语言表达能力，林芳毕业后选择在成都某女装品牌的专卖店里做销售。在那里，她发现自己很适合为顾客搭配、展示服装，也学到了不少销售的框架及逻辑。

　　给林芳留下最深刻影响的，是她在女装品牌里的带教师傅。林芳的师傅十几岁就出来工作，在这一品牌工作了不到十年，就从一个门店的普通销售做到了品牌的区域经理。生活中，她既要照顾瘫痪多年的母亲，也要承担两个孩子从小到大的全部开支。

　　林芳出生于一个有些重男轻女的传统家庭，父母对她的期待始终停留在 “懂事顾家”的框架里，她从小接触的女性亲戚里，也几乎没有人拥有独当一面的事业。“在这以前我很少见到独自养家的女人，我师傅就是这种（人）”，林芳说。师傅的故事让她第一次意识到，女生也可以打拼出自己的事业，实现经济独立，承担起一个家庭的责任。

　　疫情期间，由于线下服装店客流锐减，实体零售遭遇前所未有的冲击，林芳所在的店铺也开始做起了直播。起初，店长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在门店架起手机，让林芳在直播间中展示穿搭的款型，却没想到一场2小时的直播竟卖出了往日3天的销量。看到评论区里不断涌现的 “求链接”“明天还有直播吗”等弹幕，林芳突然意识到这股线上浪潮的力量——那些被困在家中的消费者，正在通过屏幕寻找新的购物方式。

　　林芳意识到这会是一个趋势，“未来一定是线上（服装）比线下更好做的”。因此，她果断跳槽去做了全职的服装主播，正式进入到直播行业。

　　2023年，林芳感觉自己所在的直播间已经没有了太大的上升空间——连续半年带货数据停滞不前，品牌方对选品与营销的策划也愈发敷衍，便辞掉了该品牌全职主播的工作，去了马来西亚和香港旅行。受在顺丰实习时认识的朋友邀请，林芳又一路玩到了杭州。在这里，她介绍失业在家4个月的朋友也去做带货主播，陪朋友面试的林芳没想到自己反而被录取了。杭州是全国直播发展最好的城市，品牌开的工作待遇也不错——月收入一万多，外加五险一金和双休，与在成都做全职主播时税前一万的工资相比，林芳认定这里的工作更具吸引力。除了两套衣服，什么行李都没带的林芳，就这样从成都搬到了杭州。

　　自此以后，从全职到兼职，从女装到内衣，林芳一直寻求着更多的机会、更大的平台，希望自己可以在某一个直播品类做出不错的成绩。

　　凌晨1点40分，卸好妆，洗完澡，换上睡衣，林芳终于躺在了床上。早上7点，闹钟准时响起，林芳一边化妆，一边观看同品类头部主播的直播间，学习她们的销售线分，林芳穿好外套，在小区外的早餐店买了1杯豆浆和几个煎饺。7点50分，林芳到达直播间，她依次打开相机、补光灯、GMV大屏，给杯子装满水，并拿出直播时需要的KT板及展示道具。7点55分，林芳整理好衣服，拿出粉饼补妆。7点58分，林芳抓紧时间喝了最后几口豆浆，同时在脑海中回忆这场直播的相关线点整，直播间准时开启。一场4个小时的鏖战又开始了。

　　前一晚的睡眠只有不到5个半小时，为了对抗困意，林芳有时会从椅子上站起来直播，或是偷偷掐自己，努力保持清醒。她身侧的桌子上，放有应急用的葡萄糖、一块用来补充能量的月饼、一个1250ml的巨无霸水杯——只有在向观众展示KT板上的信息时，镜头外的林芳才能拿起水杯迅速补水。

　　林芳的正前面是三块不同的电子屏幕，分别显示着两大直播平台的实时画面及评论，以及本场直播的成交情况。她侧前方的风扇下面放了一块白板，上面写着：“不讲痛点，只讲卖点。加快循环，提高转化。”白板边缘还贴着张便签，用小字备注着 “每 15 分钟循环一次核心卖点”，旁边画着三个红色惊叹号，提醒她严格把控节奏。

　　这是昨晚品牌团队熬夜定下的直播策略——在林芳讲解这个新账号1个月后，通过运营部门精准的投流及推送，这一直播间终于迎来了井喷式的流量。林芳卖货的话术逻辑也相应地做了调整，从 “痛点—卖点—逼单”变成了“情绪感染 + 限时压迫”的组合拳。当在线 万大关时，林芳的话术节奏也变得更为紧凑，原本3分钟的产品讲解被压缩成了30秒的快闪模式——390316.75元，这是她这场4小时直播的最终成绩单。

　　事实上，在一场看似是主播单打独斗的直播背后，实则是一个庞大团队精密协作的成果。运营团队如同大脑，负责分析相关数据、制定流量投放策略，为不同的主播们提供差异化的销售方案，并根据每场直播的数据变化提出调整建议。排班需要根据平台流量规律、营销活动节点以及主播们的时间安排、个人状态、带货能力等综合安排直播间每天的工作时间表。如双十一大促期间，主播们需提前半个月调整班次，将精力集中在预售期和爆发期；平时周末，晚班人数也会增加 20% 以应对流量高峰。技术团队也同样重要，直播前需反复调试灯光、音响及网络设备，以确保直播画面稳定、音质清晰。客服团队时刻待命，及时处理订单咨询、售后纠纷，让消费者无后顾之忧。正是这些看不见的环节紧密配合，才让主播在镜头前的每一次展示都能顺利呈现。

　　中午12点，前来换班的主播与林芳匆匆点头示意，就走入了镜头，接续之前的讲解。直播间外的走廊上，放有10余桶被主播们喝完的桶装水，一旁的梳妆台上，放满了主播们寄存在这里的水杯。下班后的林芳在梳妆台前穿好外套，与同样刚下班的另一位主播聊了聊直播时穿的服装，便准备回家休息。“这份工作的好处是永远不用加班”，林芳笑着说。

　　公司的运营是和主播们交流最多的人，他们需要在每次下播后为每位主播发来复盘及建议，以提升直播的商品成交转化率。（受访者供图）

　　这一场直播结束后，林芳意识到自己的嗓子状态堪忧，“每说一句话，嗓子和肋骨都在同时作痛”。回到家，她拿出了一整套雾化设备，装入从医院里开回的药品，给自己做了一场20分钟的雾化。她有一下午的时间来补妆、补眠、调整状态，下一场直播将于晚上8点准时开始。

　　林芳还带动了几位朋友一起加入直播行业，难得休息的时候，几位好友会约在一起聚餐、谈天说地。林芳最好的朋友简宁就在她附近的写字楼里做全职童装主播，但两人上次见面已经是一个月前了。简宁曾经在上海从事教培行业的工作，“双减”政策发布后，是林芳将失业的她带入了直播行业。

　　“你看，咱们这一桌横跨了美妆、童装、内衣赛道”，林芳举起可乐与朋友们碰杯，眼神里满是骄傲。她还记得当初拉简宁入行时的情景，那时简宁因为失业，整个人都蔫了。看着好友如今在镜头前自信介绍童装的样子，林芳愈发觉得这个行业充满魔力——它不仅能为个人创造较高的经济价值，更能让无数像她们这样的普通人，在数字浪潮里找到属于自己的舞台。在朋友们的眼中，林芳是一个可以时刻依靠的“大管家”——工作和生活中的问题，随时都可以向她倾诉，每次外出旅行，她也总是为大家做好详细攻略的那个人。这些嵌在日常里的妥帖，让这群在直播间里冲锋陷阵的女孩，总能在忙碌之余找到一处安心的锚点。

　　作为家中长女的林芳，出生于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小时候，由于父母常年外出打工，她在农村的奶奶家里长大。父母回到成都工作后，却依旧早出晚归，放学后的她常常需要照顾比自己小 6 岁的弟弟。林芳理解父母的辛苦，也清楚家里能给自己的托举有限，因此，她希望可以通过辛勤工作打拼出一份属于自己的事业，不用依附于任何一个人。难得休息的时候，她会和家人打打电话，聊聊最近的情况，挣到一定的存款之后，她也会给母亲购买一整年的护肤品。

　　尽管对自己的事业充满热情，但林芳也清楚地知道，直播带货只是一个风口，时代红利正在慢慢的消失。近三年来，杭州电商生态发生了显著变化：直播间数量激增，导致竞争加剧、商家与观众比例失衡，进而影响了流量分配。“其实现在我们（这个行业）一直处于降薪的状态。同一位主播，公司前年给她的时薪是300，到去年最高能给的时薪就是200，今年最高能够给到的时薪就只有150了。”

　　此外，直播行业更换和淘汰人的频率也很高。有数据显示，带货主播的职业寿命通常只有2-5年，声带与嗓音损伤、作息紊乱、心理压力等是影响其职业寿命的核心因素。而林芳所处的女装行业，对主播的身高体重、外貌条件等还有更高的要求。她认为，虽然主播这一职业短期内不会消失，但其薪资水平和吸引力可能会逐渐下降，成为一种普通的职业。

　　林芳说，即使直播电商行业消失或自己不再从事这一行，她也能从这一经历中获得相关的技能和经验，如沟通能力、市场分析能力与与销售技巧等，这些都是宝贵的财富。她说，自己对物质没有特别强烈的欲望，只是希望在身体允许的情况下，在未来的一年半中攒下至少30万元，以便将来能从事一些心理压力较小、不受世俗观念束缚的工作，比如在花店上班或成为一名服装陈列师，同时拥有一定的抵抗风险的能力，以应对病痛、失业、离婚等可能出现的问题。

　　浙江省商务厅发布的一项监测数据显示，杭州有近 5 万名主播，直播相关企业注册量超 5000 家，数量列全国第一，带动就业超 100 万人。按杭州 1237 万多的常住人口计算，相当于每 244 个人里就有一个是主播，12 个人里就有一人从事直播相关行业。

　　林芳只是这万千主播里的一个。但她的坚持与梦想，为一个群体的拼搏与付出做下了时代的脚注。直播间内的GMV大屏实时跳动，直播基地的霓虹永不熄灭——这是数字经济时代的寓言，也是万千平凡个体共创的史诗。

　　一段时间的高强度工作后，林芳会为自己放放假，比如将直播的频率减为1天1次。林芳的小屋内有一张折叠的投影幕布，休息的时候，她会拿出这张幕布，关掉全部的灯，为自己放一场电影。

　　林芳每年还会安排一次与朋友的旅行，作为对自己辛苦工作的奖励。林芳在陌生的环境中更容易放松，旅行不仅能让她从高压的工作环境中抽离，暂时忘记“现实中的痛苦”，还能让她感受到不同地区的人文地理历史，增长自己的见识。林芳最近一次的旅行是在2025年5月，她与朋友一起去到了埃及。“把向往的地方，都变成走过的路”，她在朋友圈里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