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与重塑：影像介入下的城市文化再生

　　本文通过中国民俗摄影协会与台州共同举办的“路桥十里长街三月国风季”活动，结合台州丰富的文化旅游资源，探讨了民俗摄影与旅游文化融合的发展路径，进一步认识民俗摄影在旅游文化传播、文化传承、产业协同及品牌塑造中的独特作用，提出了介入与融合的发展思路。文章认为，在当前旅游城市面临文化挖掘创新、市场运营与保护矛盾等挑战中，提出通过数字化赋能、社区共建、IP化运营，创新展示方式、打造特色品牌、增强文化体验等思路，并从社会学与文化学的角度，为传统旅游城市借助影像介入，实现城市文化再生做了一定的理论思考。

　　三月春来，受中国民俗摄影协会会长张望先生邀请，参加了在台州的“路桥十里长街三月国风季”摄影采风活动，通过实践和考察，笔者想从文化社会学等多角度谈谈影像作为一种文化，如何深度介入地方城市文化再生产的一些认识，以期在今后摄影与旅游城市中的深度融合中，打开更广的领域和思路。

　　在台州十里长街这遐迩闻名的古镇上，云集而来的摄影师们以古镇为线、镜头为梭，共同在千年古街上织就了一张虚实交织的文化网络，通过影像的“凝视——生成——反馈”循环，让慕名而来的摄影人，从观光者转换为这个城市的文化创造者，编织了一种从历史与现实交融的城市文化图景，也推动了台州从静态文化遗产向动态文化资源的范式跃进。

　　活动中，可以说正是由于摄影主体的角色转换，尤其在摄影日益成为一种大众性文化记录与传播的当下，在多维度的社会文化结构中，形成了多个层面社会文化属性和渗入表现。

　　首先是随着数字影像和互联网的发展，摄影者已从记录者到传播者的双重身份转变，他们不仅是照片的记录者，也是信息的传播者。可以通过各种社交媒体平台，迅速将照片分享给大众，使得照片的传播速度和范围，突破过去的地域限制而大大增加，甚至成为一种新媒体的代表。

　　其次，是从单一视觉到多元视觉的转换，在科技发展和工具更新中，摄影师可以通过不同的设备和角度进行拍摄，从而呈现出更加丰富和多元的视觉。从图片到视频，从手机到无人机，设备和表现方式的多样化，使摄影师们可以实现传统摄影过去无法达到的角度和视野。例如短视频的大量涌现和网络风行，不仅带来了影像文化的迅速传播，也为展示城市文化风貌和特色，带来了更加多元的视觉表现与融和。

　　再次，是从被动接受到主动创作，正是由于摄影文化的日益大众化，逼使更多摄影者从过去的单纯拍照或场面纪录，更加注重自己的观察思考和创意主动进行创作。力求避免同质化或一般化，以展示自己作品的审美价值和社会意义，实现作者自身价值的最佳表现，从而也会促进城市文化和图景的不断出新和异彩纷呈，甚至一幅优秀的摄影作品，也会成为城市的形象标识或文化凝练。

　　当然，影像文化的社会属性和摄影主体的角色转换，不仅仅体现在台州路桥十里的采风活动中，也是当下社会发展中的一个重要时代特征，它不仅改变着摄影师的工作方式和创作理念，也影响了整个社会对摄影的认知和接受方式，也成了我们用影像编织城市文化的依靠力量和社会基础。

　　换句话说，影像要如何成为城市文化的一种代表语言，渗透和融入城市生活、城市形象，甚至成为城市一种新型文化活力。带来社会与经济的相关触动，对具有旅游属性的城市文化，就显得更加重要和新的社会价值。

　　这些年，许多地方为拉动地方经济社会，促进文化旅游产业的发展，纷纷组织和表演具有民俗传统文化的活动，如云南楚雄的赛装会、福建莆田的赛龙舟、包括这次台州的女神节等等、一方面是社会文化生活和民族文化传承的需要，另一方面，正是因为摄影社会化的崛起，成为组织者和表演者的原动力和催生剂， 形成共生关系，没有了大量镜头的聚焦和影像的介入，就像失去了观众的表演一样，热情与活力顿减。

　　影像，正在成为构建城市与乡村新生文化的推动力量或者主力军，也是各地民俗摄影组织发挥作用和价值不可多得的机遇。

　　可以说，影像作为承载历史、链接现今、探讨未来的文化形式，正在成为城市文化再生的关键媒介。在当代城市同质化的急速膨胀中，影像竭力留存着城市的社会记忆、描绘着城市当代的棱角和面孔，探索着城市未来的发展和可能性。它既是社会记忆的存储器，也是塑造集体记忆与地方认同的重要媒介。作为一个承载着丰富社会功能的艺术载体，影像用曝光、构图、记录和创作，编织着每一座城市的历史、现在和未来。

　　发祥于东汉，肇兴于南宋，繁盛于明清的路桥十里长街是台州的文脉之根，数千年来以“百路千桥万家市”见证了中国东部沿海地区的历史商贸发展。如何在城市化进程中延续文化根基？如何激活传统历史空间？如何唤起大众对城市的集体情感和群体认同？台州路桥“以商兴市”的文化基因，在传统物理空间衰微与年轻群体认同断层的当代，面临着多重的挑战。

　　在传统观念中，摄影往往被视为一种客观的记录工具，主要用于捕捉现实、记录瞬间、保存历史。然而，随着摄影理论的不断发展以及社会实践的演变，影像的角色逐渐超越了单纯的记录功能，成为一种重要的文化生产媒介。正如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在《摄影：一种中产阶级的艺术》中所指出的，摄影不仅是一种影像技术，更是一种社会实践；在不同的社会语境中，影像所承载的意义也会随之变化。

　　在“十里长街国风季”的影像实践中，城市、地方政府、受邀摄影师与城市个体共同参与了对十里长街的影像生产。这一过程中，影像不仅仅承载了个体观察视角的表达，更逐步成为地方文化集体书写的重要方式。笔者认为它从重构、创新和联接三个不同的角度对台州路桥进行了文化重塑生产，让影像介入城市文化更新的路径变得更加开放而灵活，同时也让地方文化在影像中得到了重构与再生。

　　法国社会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在《论集体记忆》中指出，记忆依赖于社会环境。过去不是被保留下来的，而是在现代的基础上被重新建构出来的。影像作为一种现代艺术媒介，通过对视觉记忆的创造，和城市居民一起构建了关于地方的集体记忆。

　　在“十里长街国风季”期间，摄影师们用镜头捕捉老街的建筑细节、商贩的日常劳作、游客的即时互动等场景，用视觉语言重新呈现了这些本地文化的日常面貌。慢慢苏醒的长街、河中踏歌而来的乌篷船，游街串巷的娇俏花神少女……十里长街的细节在影像中一幕幕缓缓展开。这些画面比文字的叙述更为细腻动人，复杂而短暂的瞬间被影像完整凝结于光影之间。影像一层层剥开了城市复杂的多面性，空间、事件与个体的记忆在画面中彼此交织，最终汇聚成属于城市的集体记忆之网。

　　这些影像不仅是对地方文化的视觉积淀，更是一种有意的历史叙事。摄影师通过构图、光影与色彩的选择，赋予每一帧画面以独特的视角和情感，从而塑造出不同个体对于地方文化的理解和表达。

　　可以说，这是一个有机生长的“城市记忆库”。它用自己构建的影像现实默默记录着城市的繁荣、衰败、没落和再生。城市每一个转瞬即逝的片段都在镜头下找到归属。在这座记忆库中沉淀着丰繁复杂的信息，时间与空间不再有明确的界限，它们以影像的形式被无休止地沉淀、累积，见证着城市文化的演变。

　　从短期而言，“十里长街国风季”这样的影像实践与文化活动帮助城市吸引关注、积累流量，提升了文化传播力与城市知名度，并为城市的发展注入了新的文化活力；从长期而言，每一次举办活动留下的影像，实际上都为城市建立了一份动态的视觉档案。它不仅仅忠实地记录城市的当下，它在通过不断的更新和再创造，以影像的形式赋予城市的每一个细节新的面貌、新的意义、超越了即有历史对这个城市的定义，为未来的城市更新提供崭新的文化记忆和再生动力。透过相机，城市与社会被赋予了具象的记忆和感知，城市记忆不再仅存于人心，它具身化地存在于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威廉.H.怀特(WilliamH.Whyte)曾在其著作《城市：重新发现市中心》中写过对城市的热爱始于街头巷尾。那些充满生机和须臾的街巷构成了城市的肌理，承载着空间与城市的律动。在人和人、人和空间、人和环境的活动中，城市彰显出了迷人的气质；在时间更迭、世事变迁的流转中，街巷如同城市的生命之河，缓缓流淌，穿越过去，流经现在，奔向未来。作为呈现这种肌理的艺术实践，摄影以一种极具感染力和穿透力的方式捕捉着它的细节，把十里长街的鲜活面貌凝结成了视觉记忆，使台州十里长街的每一砖一瓦、一人一物都有了自己独特的叙事，也唤起人们对台州路桥历史、文化与日常经验的重新感知。

　　在社会学的视野下，街巷空间不仅是物理存在，更是人类交往的社会场域。台州邀请的摄影师以镜头为媒介，参与并介入了城市的空间再生产，街道图景被光影重新融入了公共生活的叙事。影像重新定义了台州路桥的十里长街：它不再只是历史的遗址或一个被日常湮没的地理符号，在摄影师们不同视角的记录下，这些影像成为了大众情感与身份的共同诗意栖居地，成为了城市文化持续更新与自我修复的再生场域。

　　当摄影师们走入街巷，凝视那些风化的砖石、斑驳的墙面、磨得发亮的石板路与街坊邻里的日常，影像便开始建立一种跨越时间的对话机制。相较于传统的城市保护与文献书写，摄影让城市的记忆获得了新的观看方式：它既忠实呈现了空间的肌理特征，又通过构图、光影与视角的选择，将个体经验融入集体想象，推动着每一个创作着和观看者在影像中重新发现城市的文化价值。

　　从这个意义上说，摄影不仅是一种记录工具，更是一种激活机制。它将老街巷、历史空间重新带入了公众视野，促发了大众对台州这座历史名城空间的再认识和再利用。影像作为公共话语的组成部分，为十里长街的活化再生搭建了情感共鸣的桥梁，使城市的空间更新不再只是物理层面的“重建”，而是文化层面的“再生”——一种既尊重历史，又面向未来的创新。

　　在人、影像与城市空间的相互作用中，影像给台州路桥的老街肌理赋予了新的文化意义，摄影也因此成为一种社会性的艺术行为。影像不再只是对城市空间的机械复制，它引导着人们在熟悉的街区中发现陌生的诗化美学，重新理解城市的过去，并共同想象其可能的未来。

　　地方认同作为人们与特定物理环境互动形成的情感、认知和归属感，既根植于具体的历史记忆中，又体现在对日常生活场景的情感共鸣中。在标准化的城市发展趋势中，独特的地方气质正在逐渐被同质化的符号替代，地域性记忆和多元的文化色彩正在不断被模糊。在这样的背景下，摄影以其独有的直观性和情感传达力成为重塑地方认同的重要工具。

　　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论摄影》里曾经说过，摄影沟通所有民族和文化，连接着人类大家庭，是世界各地都明白的唯一的“语言”。从这一视角出发，每一张捕捉台州路桥十里长街街巷、建筑或日常生活瞬间的影像，都是对地方独特生命气质的记录。影像诉说着一个城市的历史、个性和温度。它不仅满足了观者的视觉体验，更唤起了他们对地方认同的情感回响。这种情感的激荡，联接着城市里每一位个体对城市的情感。不同背景、不同价值观的个体在影像中都能找到共鸣与认同，激发出对地方文化的重视和情感联结。影像变成了一种社会显影剂，它不仅曝光了在城市物理空间里捕捉到的细节，更在情感层面上唤起了大众对整个城市的集体认同。将城市分散的历史、记忆和面孔整合成为了更广泛的公共记忆。

　　过去，一个城市的群体认同构建在代代更迭的口述历史、集体仪式和文化符号中，当代的摄影为这一过程注入了全新的可能性。摄影师通过自己特定的视角，不仅记录了快门响起那一刹的真实，也让影像变成了公共话语，重现了原来消失在岁月尘埃中的历史与记忆，把城市中的每一位个体汇集到了城市文化的共同建构中。这些具有传递情感和激发回忆力量的作品不断地在提醒人们：城市是建筑的集合，是情感和记忆的存储器，是历史的公共语境。通过对城市街区、建筑和个体生活瞬间的捕捉，它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声音：每一个角落都有独特的灵魂，每一段历史都值得被铭记。它呼唤着每一位城市个体渐行渐远的地方情怀，在无数凝固着城市共同记忆的影像中，塑造出更具包容性和多元性的城市记忆，整个城市变成了一个不断更新和共享的文化场域。

　　前年11月，著名摄影家斯蒂芬·肖尔（Stephen Shore）在浙江丽水举办了他在中国的首个展览——《永久的当下：斯蒂芬·肖尔回顾展》，这位对传统摄影的叙事逻辑提出挑战的摄影家，不再强调过去单一画面的美学认识，开始用摄影探索系统性记录和序列叙事，从传统纪实摄影（如布列松的“决定性瞬间”）转变到“概念性结构”，关注日常行为的模式化记录，并认为摄影作为“数据收集”，相机只是“观察工具”，而非艺术表达媒介，这一态度接近科学记录，通过拍摄同一地点或场景，将时间转化为可视数据。肖尔的很多观念，引发了中国摄影界和艺术圈高度关注和热议，也给我们在摄影与城市文化重构中，带来了很多的启发与思考。

　　尤其是他所展示的现象学视角下的“日常凝视”，学者乔治·贝克（George Baker）指出，肖尔的序列摄影实践了现象学家梅洛·庞蒂（Merleau-Ponty）的“知觉理论”——通过重复观察，揭示视觉认知的建构性，这些观念，我认为正是影像介入城市文化再生的转型需要和观念重塑。

　　总之，在标准化不断侵蚀地方认同的今天，摄影以其独特而多元的表达形式成为了织就情感与记忆的再生力量。影像已不再只是静态的文化记录工具，它是城市文化的动态编织者，是塑造城市文化认同、促进社会互动、推动文化再生产的重要手段。每一次摄影师的凝视、快门的响起，都是对城市未来的一次无声参与。

　　此次“十里长街·国风季”摄影采风活动，正是城市文化发展历程中的一个缩影。随着移动影像、虚拟现实、互动装置艺术与AI技术的不断融合，当代摄影的创作边界正在被重新定义，城市空间、文化认同、社会情感的更新方式也因此拥有了更广阔的想象空间。

　　可以预见，未来城市影像的呈现，将不再局限于摄影展览、采风活动或比赛等传统形式，而将转向更加多元、跨界的文化实践，进一步加速城市文化的流动与再生产，推动城市影响力向更广阔的空间扩展。影像，正在成为连接历史与未来、个体与时代、地方与全球的重要桥梁。在这样的背景下，影像介入城市更新的方式也将愈发开放，为地方文化的复兴和再创造提供更多的可能。作为当代文化生产的新质生产力，影像技术正从“记录工具”升维为“文化编织者”——通过视觉符号的采集、重构与传播，重塑着城市文化记忆的时空脉络。

　　从“见证之眼”到“创造之手”，摄影不仅在编织着城市文化的经纬，更在重塑着文化生产的方式。展开时间的皱褶，台州路桥这座古城已屹立千年，它不会停下生长的步伐，它在不断的更新变化，通过无数摄影师的镜头和凝望，影像会用更多元、更深刻、更新颖的方式重塑着这座城市复杂多样的生命力，在光影的缕刻中，照见出这个这座城市的历史和更多彩、更明亮的未来。